一
父亲永远的走了!
所有的生命都会萎谢,这种心惊肉跳的理性提醒,这隐匿的、又带有罪恶感的念头,在父亲长达一年的住院期内,时不时跳出来,让我在梦中惊悸、在日常中悲伤。
12月4日晚12点多,接到大姐电话。未等大姐开口,看着来电显示,我就预感,吉凶已定了。
走过九十度春秋的父亲,在生命的最后阶段,回顾漫长的时光,他依然清澈的顾盼,在眼前的真实与身后看得见的远处停留,久久,他说:我很满足啊。
二
在灵幡拂动的故园门口,我的热泪一下子喷薄而出。
曾经笑颜暖怀地,却是人非落叶满啊。
细看水晶棺中父亲的慈颜,恍然间无数的父子长话纷至沓来。在一切都不再可能的此刻,我只能,只能颤声一句:父亲,我在你身边啊。
泪水难抑,转过身,室内熟悉的一切,竟然都复现着曾经的琐碎,细节是已经刻入肌骨的铭记了,只不知啊,陈设和旧物,都渐渐老去之后,我的心,在那抹不去的细节中,该会低回在哪一段往复呢?
镜框中,亲人,活着的和逝去的,都留着福安的笑意。
生老死去寻常事,到底逼身又不同。
我悲声大放。
三
乡俗如故。
黑色的街市中,哭声比鞭炮礼花更摧心。
一步步,哀乐声中,我们陪伴父亲的亡灵,虔诚地到祖先庙前赶赴。
泪眼朦胧中,仰首看天,礼花在寂寥的天宇骤然璀璨。
天国太远啊,父亲。我们还是在故土的衡暖中更踏实,在先辈的庇荫中更安适啊。
一步步,漫卷的尘土中,我长跪叩首。没有祈愿,没有忏悔。我所有的,只是——
感恩父母赐予我生命,感恩父母让我以生命的形式,感受这天高地厚的爱的宏大和博远。
四
殡仪馆。
姐姐和兄长令我代表父亲的子女,说几句。
我们说与谁?说什么?从何说起?父亲!
又想起父亲最后的感喟:“我很满足啊!”
父亲,、被专政、被凌辱以致被夺命吗?
父亲,您记得二十多年的劳动改造非人待遇的野蛮、冷酷吗?
父亲,您记得您的当年同僚不少都飞黄腾达、功德圆满而既权且贵吗?
父亲,您看到您的子女们都凡俗地生活着、忠厚在日子中吗?
你很少回望。
但你没有忘记。
除了对那些追随你又熬过寒冬的几位战友说过“于心有愧!”之外,你对自己年轻时选择的信仰以及信仰背后的赤诚,没有改变,反过来,你对自己所在的组织,也坦然地说:我无愧。
你关注儿女,极少夸奖。
但你确实郑重的讲过:踏实做人,无愧于心,你们这样我欣慰。
在无力改变令你蹙眉的身外世界之后,你选择了坚持火化遗体,作为自己对这个不理想世界的最后一点身体力行的参与和尽力。
洁白的骨灰。
亲手捡起父亲的骨骸,我和兄长们,心揪紧,又释然。
如果一个人的力量,只能让自己洁白;如果一个人在回首时可以坦然的说“满足”,那么,我们就自傲着自己的满足吧。
寒风不算冷峻,阳光甚至还不失煦暖。
看看那远远的世界,怀抱父亲,我说:回家啊,父亲。
五
墓地所在的地方,因为退耕还林,几年时间,已经白杨潇潇了。
十五年前,母亲安眠在这里。十五年后,父亲来和母亲陪伴。
前后左右,或近或远,都是本族的亲人。
这是一个不仅仅隶属于阴间的清寂世界呢。相守,共处,曾经的熟悉和关怀,都应该在这个永远的安卧之地,继续着接纳、和睦和彼此的安慰。
添完最后一捧土,父母的坟墓有着新砌的哀伤和安止的肃穆。
叩首如仪。
绕墓三匝。
天高云淡,
我心依依。
墓地的蒿草和落叶很厚,脚步踩过,行迹清晰。
穿越时空,父亲,母亲,我知道,您们的凝望,会延伸到我们路上,很远很长!
父亲母亲,那刻有踏实做人无愧于心的路标在呢。我们,该能够把自己的步子走直走稳。